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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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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年白晝的白玉京上,裊裊的仙樂從不休止,榻上靛藍袍子裹著的男人用黑色紗巾纏住眉眼,手支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這是林焉回到白玉京的第一千年。

這一千年中發生了很多事,可與林焉有關的,卻好像寥寥幾語便能說完。

從葬劍山回京後,他徑直回了自己的宮殿之中,沒有和任何人言語,將殿內所有服侍的仙人皆請出了大殿,他只給一盞茶的時間,隨後便要封宮。

得了信兒的下仙們皆是急急忙忙地收拾東西撤了,唯有一個藏在紗簾背後偷懶貪睡的下仙被人給遺忘了,沒人看見他,故而也沒人提醒他,只當他早就跑出去了。

於是這小神仙就被困在了木城主三殿下的宮殿內。

叫醒他的是四處清脆或厚重的撞擊聲,如有狂風暴雨在殿中,安住在白玉京上許久的小仙官早就沒了這種經歷,嚇得一個哆嗦醒來,便見到大殿內瓷器珠簾碎作一地,三殿下召喚出的颶風堪堪折斷了無數大梁。

那是他第一次聽見天帝的聲音,分明是從殿外傳來,卻猶如近在耳邊,每一聲都讓人覺得振聾發聵。

三殿下的聲音則輕上很多,卻不知為何,在他的心裏劃下的痕跡反而更為深刻,每次想起來都覺得分外憂傷。

“容姬給朕遞了消息,說她得到線索,魔尊不日定會出現,故而白玉京沒有第一時間出手救你。”

“容姬與天庭不睦多年,她說魔尊會來……父親便信她?”

“朕並不全信,可就算是一線可能,朕也絕不能放過。”

“你們早就可以救我,為什麽全都眼睜睜地看著我被□□至此,只為了守株待兔抓什麽魔君,若是魔君一直不現身,若是施天青沒有違抗容姬,若是魔君根本就沒有救我的打算,你們便準備欣賞你們親愛的好兒子好徒弟在無數仙鬼妖魔面前像畜生一樣與人□□嗎?”

三殿下一掌推倒了大殿無數橫梁,字字泣血,聲音無比嘶啞。

“孩子,”天帝的話音很著急,卻也很懇切,“孩兒你可知,魔尊墮天以來,蟄伏千年,白玉京幾不可窺探其蹤,恐怕早已養虎為患,若非如此,朕也不會以你為餌。”

“魔尊一日不除,朕便一日不能安枕,若有朝一日魔尊勢大重回白玉京,以他之貪欲野心,三界必將迎來大禍。”天帝激動道:“那時就算朕魂飛魄散,也難以向天下贖罪!”

這句話之後安靜了許久,天帝似乎想等待三殿下的回答,可三殿下並沒有說任何話,他不知道殿內頭破血流的三殿下正在與體內洶湧肆虐的靈力不住的搏鬥,不受控的法術一個接一個丟出去,或者砸到自己身上,他的身上沾滿了玻璃碎片,指節分明的手因為過度用力堪堪被扭曲成了不可能的弧度。

小神仙很想跟天帝解釋一下三殿下為什麽不說話,也很想幫三殿下從這樣痛苦的狀態裏解脫出來,可事實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躲避三殿下殺傷力巨大的術法,以免不幸被誤傷。

“孩兒,”天帝的聲音緩和下來,如同苦口婆心的慈父,“蒼生當前,豈容你我只顧一己尊嚴。”

“等到魔尊入主白玉京之時,天下皆亡,何談個人的尊嚴性命?”天帝有無數的道理,“你神智癲狂,幹涉天兵捉拿魔尊已是犯下大錯,可父皇念在你經歷尚淺入世不深不再追究你過錯,”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惟願吾兒能體諒父皇一片為天下綢繆的拳拳之心,反覆思量,深刻自省。”

小神仙喘著粗氣,差點兒從禦著的劍上掉下來,三殿下已經完全沒了人樣,駭人可怖得很,他想三殿下此時一定很難過,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得見天帝的話。

很久以後,三殿下才短暫地控制住暴漲的靈力和差點走火入魔的神智,回答了天帝,“孩兒是該一個人呆著好好自省,從此以後,還請父皇不要再踏足孩兒的宮殿了。”

隨後,又陷入了失去神智的狀態。

七天七夜,小仙官除了沒頭蒼蠅似的四處逃命,躲避著三殿下失控的攻擊,腦子裏再也沒有其他的念頭了。

直到七日之後,風暴終於徹底休止,小仙官長嘆一口氣雙腿癱軟在地,看見了躺在廢墟之中的三殿下。

他原是負責收拾殿內書籍的,與三殿下的交流並不多,盡管三殿下一直待人很溫和,從不向他們發脾氣,可他是個膽子小的,天然就對主子有恐懼,故而就跟學生避著夫子拷問似的,從前總是能不和三殿下搭話便不搭話。

可眼下他看見躺在血泊之中已經看不出人形的殿下時,卻忽然覺得他不那麽有距離感了……就像是他的早夭的胞弟一般,碰一碰,就碎了。

他鼓起勇氣走上前把前些日子還在發狂的殿下扛起來,小心翼翼地收拾出一塊還算幹凈的空地。

他試過打開宮門,或是以心傳聲向外求救,可顯然,所有的通道都被林焉給封住了,他只能看著奄奄一息的三殿下,期盼著他自己醒來。

三殿下沈睡兩百年後,宮殿已經差不多在他夜以繼日地努力下恢覆了原樣,他不由得感慨,靈力有時候還是好用的,若是沒了靈力,恐怕他用上一萬年都不可能把這宮殿恢覆到原來的模樣。

他為自己鼓了鼓掌,去拿帕子替三殿下擦臉。

其實他雖然對著林焉話少,本質卻是個話極多的人,從前他在煉藥處當值的時候,能把身邊的人全給絮叨煩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他才被師尊送到了三殿下這裏。

這兒的宮人大多是在白玉京待了幾千年的老仙官了,與他一樣年輕愛說的並不多,他從前還抱怨,可如今這殿內只剩下他和一個不會蘇醒的殿下,他竟然也懷念起那些至少還會敷衍地搭上一句話的老仙官們了。

這安靜的兩百年裏,他嘴巴寂寞得不行,便對著林焉說話,起初他還小心翼翼地,有些害怕忐忑,久而久之,或許是因為知道林焉不會醒,又或許是對著林焉那張臉說了太久的話,也終於有了幾分混熟的感覺,倒是口無遮攔起來。

這回,他照例一邊聒噪一邊替林焉擦臉,絮絮著感慨:“殿下這張臉,可真是好看,標志,在仙人裏都是數一數二的。”

卻不料那張臉動了動,忽然睜開了眼。

“你叫什麽?”

“我……我,”小仙官嚇得一楞,忙跪下來,手裏死死地攥著帕子,從來沒有這麽慶幸過他這兩百年堅持沒有當著正主說過三殿下一句壞話。

“小的叫子衿,從前是在您殿裏看管書房的下仙。”

林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是覺得強光刺目,又瞇上眼,“再拿一條帕子來,替我把眼睛遮住。”

子衿忙照著做了,就聽林焉喃喃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話音一落,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同一個人。

子衿不知道林焉回來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但至少,他知道行刑臺上發生的意外,知道青霭君背叛天庭,將三殿下擄去了幻音嶺。

他戰戰兢兢地低頭道:“殿下給小的改個名字吧!”

“不必改,”林焉嘆了一聲,“誰的名字不是自己或是父母親人慎之又慎取出來的,我有什麽資格改旁人的名字。”他輕輕道:“況且,這個名字很好聽。”

“子衿……”他說完又重覆念了一遍,“你以後同我說話還像從前那般就是,自稱‘我’就好。”

“您……您都記得?”子衿想起自己那些沒頭沒腦的碎碎念,一時有些尷尬。

“我愛聽的。”林焉站起來,那敷在眼上的帕子便掉了下去,他闔著眼,擡手勾了勾,窗幔上深黑的紗巾便落到他手裏,纏在他雙眼之上。

“殿下您的眼睛?”

“無妨,”林焉道:“只是不愛看見光。”

光亮起的時候,胸腹會被剖開,刀尖就會插入心臟。

他伸手去確認那黑紗是否覆緊,卻不留神擦到了耳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我的耳墜呢?”

子衿慌了,“我沒見過什麽耳墜,那日我把殿下扶過來休息時,便沒見著殿下有耳墜呀。”

“約莫是丟了。”林焉想,他神智癲狂那麽久,丟在哪裏都是可能的,早就沒了心情去顧念一雙耳墜了。

三殿下昏迷兩百年後,終於打開了宮門,卻不肯見任何人,自己也從不離開大殿半步,只許子衿一人進出。

子衿也曾自作多情地想,會不會是因為他在林焉睡夢中大逆不道地埋怨:“都怪你,我現在被關在這兒,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林焉才特意為他開了宮門。

他只知道此後的八百年裏,林焉的身邊,只有過他一個人。

三殿下拒絕了所有的探視、靈藥和宮人,天帝和鳳棲君多次遞信前來,三殿下從不過目,除了為子衿請封上仙的折子外,林焉亦沒有對外說過一句話。

無奈之下,他們只能一次又一次把子衿叫去千叮嚀萬囑咐,或是詢問三殿下的近況。

子衿從沒想到,這一個懶覺,竟然讓自己一個毫無存在感小下仙,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香餑餑,還是連天帝都要禮讓幾分的大仙官。

走在外面,也有人客客氣氣地稱他一聲“子衿君”了。

他總樂顛顛地把這些講給林焉聽,林焉自己話不多,倒是喜歡聽他講。

這樣的沈默維持了一千年,直到子衿向林焉通報,“臨槐大人在殿外求見您。”

“臨槐哥哥回來了?”林焉少見地擡了頭,而非直截了當回一句“不見”。

“是,我聽說臨槐大人也是剛剛回來,才跟天帝述了職,便徑直趕來了此處,”子衿又問道:“殿下,見嗎?”

臨槐在白玉京上,是個格外不同的存在。

當年天帝與五元君創立白玉京後,曾在人間尋了許多有天資的孩子帶回白玉京培養,這便是最初的一批天神仙官,而臨槐便是那時被天帝帶回白玉京的孩子。

他從來只聽命於天帝一人,總是替天帝執行一些隱秘的任務,饒是也有大幾千歲了,可他在白玉京上待的時間極短,許多仙官都不曾見過他,也不知他平時都在何處。

直到天後香消玉殞,殿下年幼,天帝竟然把自己最信任的臨槐急召回來,朝夕陪伴在三殿下左右幾百年,因而許多人才得以見過這大名鼎鼎的臨槐君。

待到殿下五百歲生辰過了,他方才重新出外職。

故而他雖不是五元君,地位尊崇卻從不輸五元君,誰人見到他都是要敬幾分的,當年甚至有許多仙人暗中揣測,三殿下與臨槐這一對木城雙壁,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說來也是怪,就這麽個人,林焉幼時卻只肯叫他哥哥,偏說這樣年輕好看又從不端長輩架子的人怎能是師叔,倒是讓他叫了這麽多年的臨槐哥哥。

他對子衿笑了笑,溫聲道:“備茶,請臨槐哥哥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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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讀者含章灌溉的營養液×50,讀者15515357投擲的營養液×2,超級超級感謝你們的支持!鞠躬,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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